澎湃新聞消息,被解除和養(yǎng)父母的收養(yǎng)關(guān)系后,武俊偉覺得自己像被判了死刑。
他27歲,欠養(yǎng)父母27萬,是失信名單上的“老賴”。媳婦帶3歲女兒借住在親戚家,提過幾次離婚,他不吭聲。在河北邯鄲一座小縣城,他每晚11點從打雜的飯館收工,獨自騎車回宿舍的身影夾在行道樹與倏而刮來的冷風(fēng)中。
此前2021年3月,養(yǎng)父武冬青、養(yǎng)母武福枝將他告上法庭,要求解除收養(yǎng)關(guān)系,并補償撫養(yǎng)費以及給他辦婚事時的買車、彩禮等費用。
據(jù)河南省安陽市龍安區(qū)人民法院一審判決認定的事實,2019年12月,原被告雙方產(chǎn)生矛盾,隨后武俊偉將其婚房內(nèi)電器、家具全部搬走,一年多時間,彼此沒有來往。
法院最后認定,武冬青、武福枝夫婦當年已有兩個女兒,借收養(yǎng)關(guān)系收買兒童,收養(yǎng)行為自始無效,但念及原告養(yǎng)育之恩和經(jīng)濟付出,酌定被告給予經(jīng)濟補償27萬。
武俊偉走后三年,他在老家的房間依舊整潔,他小學(xué)時買的電腦桌、成家時拍的婚紗照都留著。自他離開,55歲的武福枝不再外出打工,獨自待在老家,看著這些痕跡,她說她已經(jīng)“不會再感到心酸,養(yǎng)育到了,也哭夠了”。
58歲的武冬青,則奔波在蘭州的工地中。他想趕在工地60歲的年齡限制前,再攢一筆養(yǎng)老錢。在工地的喧囂聲中,提及兒子搬家前兩人的接觸,他的聲音逐漸哽咽,他至今想不通兒子為何會離開。
分離發(fā)生后,沒有血緣維系的他們,試圖在過往的點滴中尋找答案。記憶有時是互相沖撞的,或許,他們從來都難以接近彼此。
河北邯鄲,武俊偉正騎車去上班的飯館。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杰 攝
一張法院傳票
2021年4月,武俊偉在河北邯鄲邱縣一家飯館做服務(wù)員,日子平淡,在員工宿舍與飯館的兩點一線間重復(fù)。每月掙的兩千多塊,他留點零頭買煙,剩的打給媳婦。她在河南安陽娘家?guī)е粴q女兒,他偶爾請假過去陪她們。
有一年多時間,他沒回自己在安陽的老家,也很少和父母聯(lián)系。
沒成想,當月武俊偉突然收到父母寄來的起訴狀,上邊白紙黑字寫著,他并非親生:1996年5月,武福枝從朋友口中得知,山西省太原市小店鎮(zhèn)工地上,一對已育有一個男孩的陜西夫婦又生了個男孩,因本地計劃生育政策緊,決定送人撫養(yǎng)。武福枝給了4000塊月子補養(yǎng)費,把男孩從太原抱回來后,又交了6000塊超生罰款。1998年,夫妻倆以親生父母的名義,在鎮(zhèn)派出所為他上了戶口。
武俊偉說,看到“收養(yǎng)”兩個字時,他顧不上飯點前急著打掃的衛(wèi)生,腦袋一下空白,“擱誰能受得了?”
在他最初的記憶里,他出生在安陽市善應(yīng)鎮(zhèn)三倉村,村子地處半山腰中,開車到鎮(zhèn)上約半小時山路。兒時,他和家人住一間水泥平房。母親武福枝在照顧小孩的間隙,會上山種點蘋果,等農(nóng)閑,到鎮(zhèn)里的小作坊廠做點短工補貼家用。父親武冬青是工地帶班,為人老實、勤懇,常年在外地打工,臨秋收、過年才回來,父子間交流不多。
武俊偉的老家安陽善應(yīng)鎮(zhèn)三倉村,坐落在半山腰中。
分別大他6歲和8歲的兩個姐姐,都是小學(xué)沒讀完就輟學(xué)打工。武俊偉說,他與姐姐關(guān)系不算特別親密。因為他到鎮(zhèn)上讀初中時,她們已相繼出嫁。
2012年,武俊偉上初二后輟學(xué),跟著父親上天津工地做小工。每天上工11個鐘,給師傅跑腿、推車。
他回憶,在工地,父親總在他耳邊念叨:“省、省,買房?!蔽淇フf,父親最關(guān)心的就是掙錢、攢錢,以后給他成家用。
武福枝說,武俊偉14歲時,她在安陽市區(qū)貸款買了套房,作為兒子的婚房。兒子后來輟學(xué),她想著,既然他已經(jīng)上不了大學(xué),干脆早點結(jié)婚,她急著抱孫子。從兒子18歲起,她開始安排相親,與女方頭次見面,她都跟著,提上牛奶、瓜子、點心等禮品,但兒子嘴笨,相了不下十個都沒成。
相親四年,武俊偉后來和同鄉(xiāng)的段雪慧敲定了婚事。她大武俊偉3歲,也是初中輟學(xué)后在外打工。經(jīng)媒人介紹,兩人交往半年。2018年年底,武俊偉結(jié)婚,武福枝和丈夫出了十萬彩禮,買了三金首飾,在他婚房添置了彩電、冰箱、空調(diào)等電器和家具。
武福枝平時的開銷記錄。
能給兒子“辦成事”,武福枝感到欣慰。此前的2017年,她給他全款買了輛小轎車?!拔沂亲寖鹤訝幑?,人家孩子沒車,我兒子有?!蔽涓Vφf。
這是關(guān)于這一家三口生活的簡要概述,雖有波折,但看上去圓滿。武冬青說,在三倉村,早早攢錢給兒子買房尋媳婦,算是常態(tài)。2003年,他一天工錢50塊的時候,已經(jīng)想在安陽市區(qū)買房,可錢不夠。后來他跑的水電工程項目穩(wěn)定了,一年能掙個十來萬。
武俊偉沒想到,這些錢,有天是要還的。在起訴狀中,父母稱因他離家出走后不聞不問,已向法院發(fā)起訴訟,要求解除收養(yǎng)關(guān)系,并補償他們六十萬。一同寄來的法院傳票,提醒他準時應(yīng)訴。
冷戰(zhàn)
武俊偉的丈母娘申翠紅回憶,收到傳票等待開庭期間,武俊偉借住在她家,她看得出他沒心思上班,事兒自個兒悶著。她把飯端過去,他扒拉兩口不吃了,有時越想越氣,說活這么大,姓什么都不知道,晚上心焦得睡不著。
武俊偉說,收到傳票后,他沒有為此聯(lián)系過父母,至于為何沒有聯(lián)系,他反問記者說:“都走到這一步了,有啥意義呢?”
2021年8月24日,河南省安陽市龍安區(qū)人民法院一審宣判。
原告武冬青、武福枝曾為被告買車花費106800元;操辦婚禮期間,先后支出彩禮100000元、定金18860元、三金30000元,并購置家用電器、家具。2019年12月18日前后,雙方產(chǎn)生矛盾,隨后被告武俊偉搬離三倉村,并將自己所住房屋內(nèi)家具、電器全部搬走。
法院認為,原被告雙方產(chǎn)生隔閡后,一年多時間基本無來往?,F(xiàn)被告不再與原告來往、不愿照顧原告,原告有些補償項目具體數(shù)額難以準確計算,提出要求過高,酌定補償額30萬,扣除被告曾上交的3萬打工收入,折抵為27萬。
武俊偉媳婦段雪慧回憶,一審判決后,武俊偉“魔怔了似的”,申翠紅一提這事,他立馬黑臉,啥事都顧不著干了,情緒激動,說他就是被父母利用成一個掙錢的工具。
在武冬青、武福枝眼里,矛盾起源于兒子的離家出走和后來的不聞不問,這也是他們起訴的理由。離開時,他還拆了衛(wèi)生間里的廁紙盒、花灑,現(xiàn)在墻上還有洞。倆人當時還以為被搶劫了,物業(yè)問要不要報警,他們想想算了。武福枝在心里斷定,兒子知道她心軟,才敢這么做。講起這事,她吸了口氣,把情緒壓了下去。
說起那次離家,武俊偉對記者解釋,花灑確實拆卸帶走了,因為那是他買的。搬家后,他在段雪慧娘家親戚開的飯館工作,位于邯鄲邱縣,房子新租在安陽水冶鎮(zhèn)。最初和記者交談,被問及離家之前發(fā)生的一切,他回道:“說白了精神恍惚?!?/p>
武冬青說,兒子搬家后,發(fā)微信給他,沒收到回復(fù),電話也打不通,一問親家,才知道他換了號碼。一年半里,他給兒子打了許多電話,兒子都沒有接。他托親家、親戚、甚至兒子初中同學(xué)轉(zhuǎn)告說讓他回家,還是沒有回音。
讓武福枝念念不忘的一件事是,2020年4月,她在地里摘蘋果不慎摔倒,手腕骨折,在床上躺了3個月。她想著兒子回來,但電話依舊不通。她氣得跟武冬青吵了一架,不準他再聯(lián)系兒子。
其實,兒子走后,武冬青就開始自學(xué)法律。這源起他和親戚的一次閑聊,親戚說可以起訴兒子,這話他記在心里。晚上失眠時,他翻著手機里下載的有關(guān)收養(yǎng)、財產(chǎn)保護的法律資料。他還有意把解除收養(yǎng)的相關(guān)法律條文掛微信朋友圈上,想著兒子看到后,能“促使他回心轉(zhuǎn)意”。
最終,武冬青失望了,再見到兒子,已是在法院調(diào)解室門口。武福枝看到兒子還穿著以前她買的衣服,心想:兒子當初要是不走,肯定不讓他穿這么舊。但武俊偉頭也不回地走過他們身旁,她心涼了?!澳闩ゎ^叫一聲爸媽完事了,但是你一眼不看,瞪著臉直接往屋里整。”提到這事,她抹了下眼角。
再次見面,已是一審開庭的時候。武冬青說,從調(diào)解,再到一審開庭,兒子一個字沒跟他們說過。
武俊偉則對記者表示,在邱縣,他有接過父母電話,父母問他在飯館掙多少錢?!耙矝]什么好談的,都離不開錢?!敝劣谝娒?,調(diào)解、庭審的細節(jié),他說很模糊了,“生活壓力太大,哪有精力想這些?”
抱養(yǎng)
1996年5月,武冬青、武福枝夫婦為了抱養(yǎng)武俊偉,負債了一萬塊。
武福枝回憶,介紹抱養(yǎng)的朋友是通過電話聯(lián)系她的,當時村里僅村委會有一部座機,而她哥是村干部,怕受牽連,不讓她接電話,她邊哭邊賴著;抱養(yǎng)的四千塊,她挨個上親戚家借,說蓋房用。出發(fā)去太原前,夫婦倆怕路上被人搶劫,叫了兩個村民陪同,四人全程車票、食宿花了一千多。
她抱著兒子回到家時,鎮(zhèn)上的計生小組正開展婦女普查,她剛好錯過,當天村婦女主任和善應(yīng)鎮(zhèn)計生小組直接上門登記,按計外生育三胎政策罰款6000塊。武福枝知道罰款遲早要來,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。這錢,她只能硬著臉皮再上親戚家借。武冬青怨她,咋不等有錢再抱養(yǎng)?她反問:“這是商場?咱把錢攢夠了,咱隨時都可以去買?”
夫婦倆都是三倉村農(nóng)民家庭出身,手頭拮據(jù)。武福枝有兩個兄弟,6歲時,母親因意外摔傷去世,她由姥姥帶大,小學(xué)輟學(xué)后,她基本在家?guī)透赣H務(wù)農(nóng);武冬青則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,在家排行最小的他,一路讀到高中,想學(xué)醫(yī),但家里沒錢供,他轉(zhuǎn)而跟哥哥做起木工。之后上工地,因為能看得懂圖紙做上了帶班。
兩人婚后生了一對女兒。武福枝說,過去在村里,沒個兒子都抬不起頭,“吵架都說你沒兒子”。她覺得自己有倆閨女,做好飯,一個給她端飯,一個給她拿饅頭,哪比別人一個兒子差?但最終,她還是想有個兒子給她養(yǎng)老送終。
武福枝的大哥未生育兒子,也曾從外地過繼了一個21歲的男孩,為了好給他找對象,對外還把他年紀說小了3歲。三倉村一位村民向澎湃新聞記者表示,抱養(yǎng)在村里“并非個例”,周邊村子也有,“不想斷后,觀念還是比較傳統(tǒng)”。
兒子抱過來后,武福枝悉心照料。武俊偉最初細胳膊細腿,不愛吃飯,她上鎮(zhèn)醫(yī)院查,醫(yī)生說是缺鋅,一小瓶藥四十來塊,她咬咬牙買下。藥喝完了,她不放心,又上村衛(wèi)生院買了好幾盒葡萄糖酸鋅。武福枝說,她不想委屈孩子,否則怕被村民說閑話:既然抱養(yǎng)了,又不好好對孩子。
對待兒子和女兒,武福枝的態(tài)度有明顯區(qū)別。有次她給兒子買了一塊錢的油條,瞅著閨女嘴皮有點油光,以為被她吃了,在院子里數(shù)落她,吵得這事在村里一下傳開。記者走訪三倉村發(fā)現(xiàn),多名村民對此事至今印象深刻。
“我的錢,我敢說沒給閨女一分?!蔽涓VΣ槐苤M她的偏心:閨女想吃一毛錢一包的瓜子,她不給;但兒子小學(xué)時想要臺電腦,她當天就上鎮(zhèn)上買了,花了3000塊。她沒少叮囑兒子,寵他、慣他,錢也都花在他身上,以后可得養(yǎng)她老,兒子聽了也會點頭答應(yīng)。
武福枝給武俊偉買的電腦。
在武福枝的記憶里,兒子自小懂事,她在山上干活時,他在家?guī)兔纯村?,下個米。她干活累了回到家,他過去給她捏肩、倒水。每次武冬青外出打工,他都會去送。“這孩子都是盡量聽話?!蔽涠嗾f。
武福枝回憶,兒子小學(xué)一到五年級,都有獎狀貼墻上,鄰居來了,性格內(nèi)向的他不好意思直接讓人看獎狀,指著墻說,上邊有個小窟窿。
但提起一些成長過往,武俊偉和父母的記憶有了分岔。
武俊偉說,平時學(xué)校放假,他基本在地里干活,犁地、鋤草,給蘋果樹打藥。有次他去同學(xué)家玩,沒回家,隔天一早,天蒙蒙亮人睡得正香,母親到同學(xué)家讓他起床干活,嫌他總是太貪玩。
武福枝則說,從沒讓兒子干過什么農(nóng)活,“他姐姐都不用干”,村里分的地不到三分,她一個人就能干完。三倉村多位村民對記者回憶,幾乎沒見武俊偉干過農(nóng)活。
到鎮(zhèn)上讀寄宿初中后,武俊偉成績開始下滑,執(zhí)意輟學(xué)打工。武福枝勸說過好幾次,他不答應(yīng)。一心就想培養(yǎng)兒子讀個大學(xué)的武冬青,問起兒子原因,他不愿開口。
武俊偉對記者解釋說,那時他覺得學(xué)不學(xué)都沒意思,還不如打工幫大人減輕負擔。他說從小父母總念叨他,今天給他買了什么,花了多少錢,他聽多了有壓力。而且在學(xué)校,自己生活費不夠,總要借錢,拆東墻補西墻,吃得也省。
武福枝回憶,兒子上初中后,要的生活費越來越多,從一周45塊,漲到了85塊,說是長大了吃得多,每天還要買飲料喝,她基本會答應(yīng),想著不能讓兒子餓著了。
但兒子輟學(xué)前究竟經(jīng)歷了什么,內(nèi)心是怎么想的,她和丈夫并不清楚。
令人發(fā)愁的工作與婚事
武俊偉頭次外出打工那天,一向沒舍得給閨女買衣服的武福枝,給兒子從頭到腳換了身新的。她還記得,臨別“他說以后會掙錢了,讓媽媽休息”。
此后至武俊偉結(jié)婚,有7年時間,他輾轉(zhuǎn)在天津、北京、上海、安陽等地,頭兩年,他跟著父親干工地,有時下班找個網(wǎng)吧打打游戲。之后他獨自去送快遞,工資日結(jié),一天一百五,或是上飯店做短工:招待,給人記菜單,傳菜,打掃衛(wèi)生,給后廚打下手。
武俊偉說,在外累不累,都是其次,關(guān)鍵是手頭沒錢,掙多少花多少,有時還得去借。各種工作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常回到飯館:活兒簡單、管吃管住。
在武福枝手寫的兒子工資記錄中,他跟隨父親打工的錢交給了家里。如輟學(xué)后在天津工地,200工/天,每工50塊,共一萬塊;2015年在山西臨汾,160工,每工100塊,共一萬六。
武福枝記錄的武俊偉在外打工收入。
讓武俊偉介懷的是,那時自己跟家里要錢,買煙、充話費,養(yǎng)父母也會強調(diào)花了多少錢,開一夜空調(diào),會計算耗了多少電。
兒子在外打工,武福枝說,自己會盡可能滿足他的需求,比如他到飯店上班,要求穿黑皮鞋、西裝,戴手表,她全套買,手表壞了,再買了新的。
武俊偉第一次相親時,和女方去唱卡拉OK,辦了卡,怕兒子花錢大手大腳的武福枝把卡沒收了。她對兒子另一次相親花的錢印象深刻,有次他去廈門和相親對象約會,她和丈夫給了兩千三百塊,中途他跟大姐要了一千,回家時又跟二姐要了五百坐高鐵?!板X花完,媳婦也跑沒了。”武福枝對此有怨氣。
2017年,武俊偉在家呆了一年多學(xué)車,沒有上班。第一次駕照沒考過,武福枝給他重新報班,前后花了近三萬。
武福枝記得,兒子不上班,有時以嫌天冷或天熱為理由,但她并不在意,兒子在家玩電腦到深夜,早起不來,她就把飯端到床頭柜上。
對兒子的工作,武冬青很犯愁,曾想托關(guān)系把兒子送進一家單位,但他沒有去。2018年,武俊偉自己找了工作,在安陽菜市場做巡邏,月薪兩千,晚6點干到9點。他說,這工作也就上大街溜達,到點吃飯下班,湊活兒著干。
武冬青回憶,兒子做市場巡邏時,有時在家睡覺,他看不下去,自己從小就幫家里賣菜,想著不如弄個攤位給兒子賣菜。吃完飯,他讓兒子一起開車去轉(zhuǎn)轉(zhuǎn),做點市場考察,兒子沒有去過。
除了上班,夫妻倆更憂心兒子的婚事。武俊偉說,那段時間,家里催著相親,他原本情愿自己談,但被嘮叨得耳朵“嗡嗡響”,也沒脾氣了,“你說咋相親我就咋相親,你說咋結(jié)婚咋結(jié)婚”。
“他還小,不懂事,考慮那么多干嘛?管他那么多,管得了嗎?”武福枝覺得,把孩子養(yǎng)大,娶個媳婦,“媳婦管就行,成家立業(yè)就懂事了?!?/p>
“成家”后的隔閡
誰也沒預(yù)料到,“成家”會讓一家人的隔閡步步加深。
父母與兒子之間,仍隔著交流的壁壘。武冬青、武福枝曾提議兒子做點小生意,比如開個加盟小店,以后多掙點錢好養(yǎng)家。每次講起給兒子做的規(guī)劃,武冬青總會強調(diào),他在工地埋頭苦干,就是為了讓人看得起他,他從小家里窮,沒少受欺負,“沒錢就被人看不起”。
在武俊偉眼中,父母總嫌他掙得少,可他做市場巡邏,時間自由,能在家陪陪妻子,以后也可以再找點副業(yè)?!斑@樣的生活到哪兒找去?”但他沒跟父母解釋,“說了白說,我就憋著?!?/p>
和記者提到工作,武俊偉用隨性的口氣說,要不是結(jié)了婚,寧愿上大街要飯,“一人吃飽全家不餓”。
2018年年末,武俊偉剛搬入婚房時,手頭拮據(jù),想讓父母給兩千塊暖氣費?!罢f成家之后就不管了?!碧峒按耸?,他困惑,眉頭像擰著幾分憤怒,說他之前掙的基本給父母了,自己當時手頭正緊張,父母理應(yīng)幫忙一下。
但武冬青說,暖氣費兩千五,妻子剛從銀行提出來,兒子又要200塊水電費,當時妻子質(zhì)疑了兒子,問他自己是否一分錢掙不來?兩人因此鬧了別扭。武俊偉氣得當場把錢扔地上,開車走了。
沒過幾天,武福枝接到兒子電話,他突然問,自己是親的還是抱的?
武福枝說,這通電話之前,她沒和兒子提過抱養(yǎng)的事,但既然兒子問到這,她干脆全盤托出:“你不是親的,但你啥都有。”兒子質(zhì)問她,知不知道她這是拐賣兒童?夠著判刑?她也直接說了氣話,“我說愛怎么地,都是我一手操作,判刑的時候我去。”
那通電話之后,武福枝有次想讓兒子開車捎段路,他直接說要油錢?!斑B個媽都不叫了?!蔽涓V@了一聲。
段雪慧回憶,剛住婚房時,她總覺得武俊偉有些心事重重。每隔幾天,就有電話找他,也沒備注,有的他接,有的不接,每次通話,他都背著她。后來她才知道,原來電話是武福枝打來的,但究竟聊了啥,武俊偉不說?!八粣劭月??!倍窝┗壅f,關(guān)于他跟養(yǎng)父母間的事,極少聊起,偶爾就說一句“他們對他不太好”。
武俊偉
婚后,婆媳間的沖突卻加深了彼此隔膜,起初,多因些生活瑣事。直到2019年12月初,段雪慧懷六個月身孕,預(yù)約的產(chǎn)檢和武福枝的生日宴剛好撞上,她和武俊偉沒去慶生。但期間,她娘家和武家之間沒溝通好,最終釀成大吵,武俊偉夾在中間,沉默以對。
武冬青回憶,他當時和兒子之間也說了些賭氣的話。但之后他去保定跑工程,兒子還開車送他,一路上沒察覺到有什么異常。
無論是武冬青、武福枝夫婦還是段雪慧,都不了解武俊偉究竟為何離家,也不知道被抱養(yǎng)的過往在武俊偉心里留下了多深的痕跡。段雪慧回憶,武俊偉提出搬家前,沒有預(yù)兆,也沒有說原因。
12月中旬,武俊偉叫了輛小貨車,和段雪慧一起搬家,并辭了工作在娘家陪她。在和記者交談時,對于搬家前是否與與父母有過分歧、矛盾,他始終否認與回避,稱“沒有矛盾”。
離家后,武俊偉也與父母“失聯(lián)”了。2020年2月,段雪慧生下女兒。武福枝說,孫女出生時,她和丈夫沒有接到電話通知。
段雪慧說,沒有通知婆家,因為搬家后,她從三倉村的親戚口中聽聞,婆家不會再管他們,不再讓他們回家。
武福枝知道孫女出生,是幾個月以后的事了,源于武俊偉的初中同學(xué)在婦產(chǎn)醫(yī)院碰到他,初中同學(xué)說給他媽,他媽再轉(zhuǎn)告了過來。
定局
一審判決后,武俊偉不服上訴,據(jù)河南省安陽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,二審期間,雙方當事人未提交新證據(jù),最終維持原判。
二審判決前,雙方曾在法院協(xié)商調(diào)解,條件是武俊偉在十天之內(nèi),抱著女兒到老家看望父母。武俊偉最終沒去。
段雪慧覺得,一審判決后,武俊偉已經(jīng)心涼了,所以沒有去。提及此事,他則平靜地說:“忘了,我沒有在意這個事?!?/p>
2022年4月,武俊偉成為失信被執(zhí)行人。
據(jù)《最高人民法院關(guān)于限制被執(zhí)行人高消費及有關(guān)消費的若干規(guī)定》,失信名單一般需要一至三年才能消除,失信人不得有高消費及非生活、工作必需的消費,如旅游、購買不動產(chǎn)、乘坐飛機、列車軟臥等行為。
如今,武俊偉在邯鄲一家飯館做接待,一個月工資2400塊。他想過,上北京送快遞、送外賣,掙得多些,但因為擔心上黑名單會有限制,他沒有嘗試過。
飯館經(jīng)理段國普勸過他,在店里學(xué)做廚師,工資能翻一倍,他沒有學(xué)。武俊偉解釋,他不想費了人苦心,畢竟在飯店待著不是什么長久之計,他和同事也聊不來,覺得自己像被孤立了,有時大家湊一塊說起回家的事,他反問道:“我回大街睡覺去?”
自段雪慧生下女兒,母女二人基本借住在娘家。被問及婚姻及女兒,武俊偉一下變得有些煩躁,說自己一想這事就心焦,女兒懂事了,該怎么想?自己也沒有找到親生父母,回安陽老家“沒爹沒娘,居無定所,說白了像個廢人”。但如果自己最后實在沒地住,可能還得想辦法搬回婚房,說到這兒,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很難再回去了,聲音陡然有些泄氣。
一直在家?guī)『⒌亩窝┗?,也在為女兒上學(xué)的事犯愁,她想借錢湊個學(xué)區(qū)房首付,但武俊偉人在黑名單里,不能買房,而即便他不在黑名單,也還不起房貸。她不時就得向她媽要點“零花錢”救急。
每晚睡前,段雪慧和他視頻,兩人話都不多,有時聊到一半,網(wǎng)絡(luò)不好就掛了;有時她忙洗漱,手機干脆支在一旁,朝向女兒那邊,他看著,也不說話。
好幾次,段雪慧和他隨口一提似的,說要不離婚吧?他不吭聲,又不置可否。其實她也清楚,女兒跟了誰,可能都不好過。提及內(nèi)心的取舍,她焦慮地抽出一張紙,一點點撕成碎條,又一股腦扔進垃圾桶?!爸饕倚奶浟恕!彼f,離了婚,武俊偉最后一個家就沒了。
段雪慧正為小孩讀書的事犯愁。
平時,段雪慧家里都盡量避免談尋親的事,但武俊偉上次回來,申翠紅正巧刷著尋親短視頻,說里邊找親生父母的孩子多不容易,武俊偉心里邊的難過,都不知道給誰說去。
這話被武俊偉聽見了,段雪慧看到,丈夫整個眼眶一下紅了。
“遺忘”
二審維持原判后,武俊偉到公安局做了血檢,想要尋找親生父母。
武俊偉說,眼下對他最重要的,是“找到自己的根”,弄清自己究竟是被抱養(yǎng),還是被親生父母拋棄。他不否認自己可能對養(yǎng)父母有偏見,也說父母養(yǎng)自己大不容易,但只有找到親生父母,他們才有可能“被他原諒”。
對于養(yǎng)父母要求的賠償,武俊偉至今憤憤不平,“你找我親生父母去。冤有頭債有主?!?/p>
此前,武福枝接到兒子問詢身世的電話時,曾告知他親生父母的家庭地址、姓名。武俊偉沒有去當?shù)卣疫^。他解釋說,尋親地址并不明確,僅是提供了一個大概范圍。
“他去不去找,是他的事了?!蔽涠嗾f,二審調(diào)解時,十天的等待最終落空,自己再想這些事,沒什么意思了。兒子走后,他把兒子欠大姐的3500塊,欠二姐的3000塊還了。
58歲的武冬青表示,他當務(wù)之急是靠自己掙錢養(yǎng)老,因為工地的年齡限制,等到60歲,他再想接工程掙錢就很難了?,F(xiàn)在自己身體還算硬朗,一年干滿300工不成問題。
“我還年輕,我還能奮斗。”接受電話采訪時,他正在蘭州的工地上,不時抽身去安排工人干活,隨后,在起重機與工人的喧囂聲中,他中斷了采訪。
武福枝則選擇留在老家,家里的果園,她給別人種去了,忙著打牌,嘮嗑,刷短視頻。“整天游手好閑。”她笑著說,自兒子離開,她一天班都不上了,心想再掙著錢也沒啥用。
有次她突然在短視頻平臺刷到親家拍的孫女,已經(jīng)三歲了,她從沒抱過。提及此事,她恍惚了幾秒,隨即結(jié)束話題,“兒子都沒用了,孫女有什么用?”
與武俊偉斷聯(lián)三年,他的房間依舊收拾得井井有條,電腦桌靜默,映著晌午打入的陽光,床鋪上,幾張用不到的被子整齊疊著??粗鴫ι蠏斓幕榧喺眨届o地說:“當幅畫看。”
武福枝在武俊偉的房間里,說看著兒子留下的痕跡,她的內(nèi)心已經(jīng)少有波瀾。
但她的傷疤,偶爾還是會被揭開。十多年前,她鄰居家曾被盜竊,對方無緣無故懷疑到她頭上,一向要強的武福枝跟人大吵了一架。沒成想,前不久鄰居又翻起舊賬,說她偷了錢,活該讓兒子騙走。她因此和鄰居吵了一天。
“曾經(jīng)我對武俊偉說,你對我好,我就把心掏給你,但是我做到了,他沒做到?!币宦纷邅?,武福枝說她哭夠了。她至今記得,兒時陪武俊偉看電視,看過一出叫《清風(fēng)亭》的戲,一對貧苦夫婦,抱養(yǎng)了一個男孩,后來他考中狀元,不認養(yǎng)父母了,養(yǎng)母最終含恨撞死在了亭柱上。
當時武俊偉問她,自己是親的還是抱的?她開玩笑說,是抱養(yǎng)的。她接著把這出戲的結(jié)局解釋給兒子聽,他有些詫異地說,這能行?武福枝至今不知道,兒子小時候那樣問,是玩笑還是真心的試探。
現(xiàn)在,武冬青與武福枝的大女兒在外打工,二女兒在安陽水冶鎮(zhèn)上班。記者聯(lián)系了武俊偉的兩個姐姐,她們都表示,不愿再提及父母與弟弟的官司,以及家庭過往。
如今,可能很少有人能走入武俊偉的內(nèi)心了。自他輟學(xué),他與發(fā)小、同學(xué)幾乎斷聯(lián);問及他是否有交心的朋友,他直接否定;采訪中,他談的更多是眼下的焦慮:如何還錢、如何找親生父母,每當話題觸及成長過往,他的回應(yīng)常是點煙,仿佛任腦海中的記憶隨煙霧散去,等回過神,他總是講“沒什么好說的”。僅一次,他突然有些激動,拍著心口說“很多事,烙在這里”,繼而是更久的沉默。
被養(yǎng)父母解除收養(yǎng)關(guān)系的經(jīng)過,他始終說“事兒不明”。一旦問起細節(jié),倚靠在沙發(fā)上的他,總會試著把身子往后再擠一點,淡漠說句“忘了”。
晚上十一點,檢查完店里的水電,武俊偉準備下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