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月5日，房山藍天救援隊駐地，仍在執(zhí)行任務(wù)的隊員將用于水域救援的浮力馬甲晾曬在樓梯扶手上。
冰點周刊微信公眾號消息，雨下個不停。
王宏春從冰箱里掏出兩大包速凍水餃，拆開倒進鍋里。
已經(jīng)深夜兩點了，在北京市房山區(qū)藍天救援隊駐地，所有人都清醒著。吃了這頓餃子，就準備出發(fā)。
“佛子莊值個夜班?！蓖鹾甏捍饲鞍l(fā)了條朋友圈。距救援隊駐地30公里左右的佛子莊鄉(xiāng)白草洼村，有村民家中進水求救，王宏春和隊友幾小時前去了一趟，結(jié)果必經(jīng)的班各莊大橋漫水，只能等水退。
那是7月30日晚上，房山藍天救援隊隊長陳海軍記得，當時他觀察雨勢漸小，準備凌晨4點帶隊再來。
沒有真名、身份，來就是來救援的
那一晚，留在駐地監(jiān)控錄像畫面里的王宏春，看上去不像過了40歲的人。她穿白色T恤、藍色隊服褲子，甩著一根馬尾辮，比手上抱著的浮力馬甲小一圈。在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，她代號“23”，隊友有“一休”“狂戰(zhàn)士”“好心情”……以及后來和王宏春一起出現(xiàn)在新聞畫面里的“追夢人”劉建民。
7月31日凌晨，王宏春和隊友出發(fā)時的背影。北京房山藍天救援隊駐地監(jiān)控畫面截圖
這是隊里的傳統(tǒng)，大家不喊真名，不聊身份，只互稱代號，“都是隊員，沒有領(lǐng)導，沒有誰的社會地位高、誰的背景好，來了就是救援的”。
7月29日11時，北京市氣象臺發(fā)布暴雨橙色預(yù)警，超強臺風“杜蘇芮”減弱后的熱帶低壓系統(tǒng)，將從當天夜間起給北京帶來強降雨。
19時，北京市啟動全市防汛紅色預(yù)警響應(yīng)，曾參與全國多地洪災(zāi)救援的房山藍天救援隊當即進入備勤狀態(tài)。隊里有200多名正式隊員，平時，他們是教師、公司職員、地鐵駕駛員、出租車司機、森林消防員、基層公務(wù)員……任務(wù)來了，誰有時間就報名，一旦“備勤”，就變身為穿著藍色制服的救援人員。
王宏春是房山某地產(chǎn)經(jīng)紀公司高級項目經(jīng)理，29日晚，她加班到晚上9點多，沒能趕到救援隊“備勤”。30日中午，她自費買了900多元的食物，駕車送到駐地，又趕回公司加班。
有人記得她當時說：“怕大伙兒晚上來不及吃，趁中午休息買點速凍餃子、方便面、羊肉片，今天下班早我就過來?！?/p>
“她的心特別細，光是調(diào)料就買了辣的和不辣的，齊全得只要有個鍋就能吃。”隊友“狂戰(zhàn)士”回憶，那天下午5點多鐘，王宏春趕到了隊里。
代號“追夢人”的劉建民此時正在外出任務(wù)，隊友拍下的視頻留住了這一幕：劉建民幫一位受困的司機，駕駛其紅色轎車，緩緩駛出涉水路段。
那天，很多人都在社交媒體發(fā)布和雨有關(guān)的內(nèi)容，劉建民在朋友圈寫下這樣一段話：“房山藍天救援隊已啟動24小時應(yīng)急備勤，如您生命財產(chǎn)遇到危險，現(xiàn)在需要幫助，請撥打救援電話。藍天救援，救在身邊！”
房山藍天救援隊隊長陳海軍回憶，30日晚上8點，隊里接到一個求救電話。求助者是一位年輕的母親?！皳?jù)她說家中進水，有兩米深了，家里還有個不滿3周歲的孩子?！?/p>
求助者居住在30公里外的佛子莊鄉(xiāng)白草洼村，村中幾十戶人家分布于一條公路兩側(cè)，夾在東西兩座高山之間，“洼”字名副其實。
掛斷電話，救援隊很快出動，卻被攔在白草洼村東南方向3公里處的班各莊大橋前，那是進村的必經(jīng)之路。隊員“狂戰(zhàn)士”記得，河水已漫過橋面，空氣里都是泥味。橋西側(cè)有一家超市，門口堆起的防洪沙袋——目測接近兩米高，已經(jīng)快要被水淹沒。
救援隊過不了橋。
陳海軍觀察到，那時雨勢漸小，水位有下降的跡象，他估摸了一下時間，決定帶隊返回駐地，等凌晨4點左右再進村救援。
就在返程的路上，王宏春發(fā)了那條“值班”的朋友圈?；氐今v地宿舍，她沒躺多久就爬起來做飯，讓隊友吃上餃子。
“錢，一分不要”
7月31日凌晨3點52分，房山藍天救援隊16人從駐地出發(fā)，再次前往白草洼村。身型瘦弱的王宏春套上寬大的綠色反光救援服，拎起一件紅色的浮力馬甲，和劉建民一起，都跟在隊伍里。
這一趟，他們開了兩輛依維柯車、3輛皮卡車，搭載著4條救援船，駛?cè)胗昴弧．敃r沒有人能預(yù)料到，對這些隊員和裝備來說，他們正踏上一次無法回頭的旅程。
那些裝備幾乎是隊里的全部家當，28萬余元的購車款是隊員湊的，還欠著。成立10年來，房山藍天救援隊一直堅持不接收個人捐款的原則，“每個人掙錢都不容易”。
2020年8月9日，房山一名年近七旬的老人進山后失聯(lián)。孩子尋父心切，曾發(fā)布懸賞10萬元的尋人啟事，隨著時間推移，獎金提高到60萬元。經(jīng)過28天搜尋，房山藍天救援隊找到老人遺體。家屬提出要兌現(xiàn)60萬元獎金，這支救援隊拒絕了：“錢，一分不要?！?/p>
建隊初期，王宏春想給隊里捐點裝備，陳海軍對她說：“你掙得也不多，不要給隊里花錢了。” 2014年前后，王宏春“先斬后奏”，買了一套價值4700元的專業(yè)繩索，直接交到隊里說：“買都買了，不能退了。為了救援，就收下吧?！庇谑牵@支隊伍有了一套專業(yè)的繩索設(shè)備，隊里還給王宏春頒發(fā)了一份榮譽證書，她高興得四處給人看。
王宏春生前展示為救援隊捐贈繩索獲頒的榮譽證書。 受訪者供圖
房山藍天救援隊的經(jīng)費，部分來自企事業(yè)單位捐助、政府購買服務(wù)項目的結(jié)余，還有不少是隊員參與大型活動保障、外出培訓急救知識和安全技能的勞務(wù)費攢下的。“扣掉交通、扣掉吃喝，剩下的錢全捐隊里?！?/p>
入隊8年的老隊員“好心情”回憶，車上綠色的無線電基站，是隊員們湊了3000元買下的?！跋窆戮V說的，我們的錢都拴在肋骨上，想花得往下揪，每一分都帶著血絲，舍不得?！?/p>
帶著“全部家當”，16個人再一次到達班各莊大橋橋頭。這是7月30日4點多，天剛蒙蒙亮，“狂戰(zhàn)士”看到，橋面的積水已經(jīng)退去，橋邊超市有人出門活動，“要趁此機會進村”。
隊長陳海軍注意到，大橋地基損壞嚴重，橋墩下有個黑乎乎的洞，通行存在很大安全隱患，他安排王宏春、劉建民等6名隊員留在大橋上，配合兩名路政工作人員警示、勸返過往車輛。
“水位下去之后，會有人想開車通過，趕快從山里往外跑；也有人看水小了，想回家拿東西、接人，但沒準兒車開過去的時候，橋就正好沖塌了?！?/p>
就這樣，兵分兩路，陳海軍一隊進村救援，王宏春、劉建民等6人留守大橋。在當時的情況下，這看上去是最合理的安排。
“23！把那個救生圈戴上！”
雨水澆到山上，再流淌匯聚到山谷，淹沒進村的公路，儼然形成一條臨時河道。
在當?shù)卮甯刹康膸ьI(lǐng)下，陳海軍帶著“狂戰(zhàn)士”等9名隊員從山坡繞行幾公里，徒步向白草洼村進發(fā)。山里沒有通訊信號，除了陳海軍的手機能防水，隊員們都把手機留在車里，只攜帶“手臺”。
“山里跟下邊不一樣，來一塊云彩，就‘嘩嘩’下幾分鐘特別大的雨。”救援隊進村時，雨又下大了。村里的水泥路，積水沒過腳踝。10名隊員分散開來，挨家挨戶敲門疏散群眾，可好多人不愿意走。
“狂戰(zhàn)士”心里著急，他們進村的那條山路，背坡已經(jīng)發(fā)生塌方、落石，一旦村子這面的山體也出現(xiàn)滑坡，整個村莊都要毀掉。村里有威望的老人加入救援隊，跟著一起動員，包括老人、小孩在內(nèi)的40名群眾簡單收拾了行李，開始往村外撤。然而一行人很快發(fā)現(xiàn)，隨著水位上漲，來時的路已經(jīng)出不去了。
北京市氣象臺發(fā)布的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7月29日20時至31日13時，房山區(qū)平均降雨量達到了346.8毫米，達到特大暴雨級別。
8月7日，一名被困居民轉(zhuǎn)移到安置點，和前來探望的閨蜜緊緊擁抱。當日，北京市門頭溝區(qū)大臺街道近百名被困居民安全轉(zhuǎn)移至附近的安置點。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鄭萍萍/攝
救援隊研究決定，沿著山腰的一條鐵路向東南方向的河北鎮(zhèn)轉(zhuǎn)移，那里河道寬闊，且有108國道和其復(fù)線交匯，地形開闊，就是要多走10公里山路。
這是山里礦場向外運貨的一條鐵路?！翱駪?zhàn)士”記得，途中，他遠遠看到，兩側(cè)山上碎石不停滾落。“我左側(cè)3米就是崖壁，右側(cè)1米下面就是洪水，幸虧路基結(jié)實，不然我們也給沖完蛋?！?/p>
穿過火車隧道時，他聽見外面有“咕隆隆”的巨響，像火車經(jīng)過一般。從隧道出去，他才發(fā)覺“除了水沒別的”，黑色的水掀著浪滾過，目測水面得有百米寬，能并排開十幾輛車。
“水里邊什么都有，木頭、汽車、空調(diào)外機、房子的屋頂、集裝箱、各種各樣的鍋，還有被沖斷的電線桿和比人腰還粗的樹。浪就像黃河一樣，一層一層的?！绷硪幻爢T后來回憶道。
“狂戰(zhàn)士”早就見慣生死，那一瞬間也只覺得“完蛋了，都得擱這兒”。今年年初，他曾作為第二批隊員，前往土耳其參與大地震救援。在飛機上，他一直給自己做心理建設(shè)，但真到了現(xiàn)場，他已經(jīng)沒時間去想什么生死命題，就是“用最快的速度弄出一個活的，只要是條人命，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”。
“每救一個人，表面上看是一個人，實際上他背后是一個家庭，甚至是好幾個家庭?！?這是隊長陳海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，也是很多人加入藍天救援隊的初衷。
“狂戰(zhàn)士”記得第一次去野山里搜尋失聯(lián)的登山者，他體力還不是很好。帶隊的組長不停地鼓勁兒說，還有300米、100米、50米……他卻覺得怎么也走不到頭，身上一點勁兒都沒有了。但到了疑似點位附近，聽到被困人員回應(yīng)的呼喊之聲，他忽然“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”。
那一刻走在暴雨里的“狂戰(zhàn)士”還不知道，險情正在逼近留守大橋的隊友。
7月31日上午9點多，陳海軍和隊友帶著群眾走到班各莊下游約兩公里的陳家臺村，有隊員看見，貼著藍天救援標志的卡車在洪水中上下翻滾，緊接著過了三四分鐘，幾個小時前留守大橋的6名隊員和路政人員乘坐的兩艘救援船也被沖了下來。
后來他們才知道，暴漲的河水形成洪峰，很快將班各莊大橋兩側(cè)的道路淹沒。留守隊員和路政工作人員穿好救生衣，戴好防護頭盔，棄車上船進行自救。
有房山藍天救援隊的隊員回憶，當時聽見劉建民在高喊，“‘23’，把那個救生圈戴上！”那是船上唯一的一個救生圈。
看見隊友遇險落水后，岸上的隊員趕緊帶著救援繩，沿著鐵路追船：“抱著僥幸心理，萬一要是水速慢，要是能救著呢？”
“血都涼透了”
他們與洪水賽跑，緊追不放。
洪峰馱著救援船越過了陳家臺村河道上的公路，那里形成了一個臨時的攔水壩，約有七八米高的落差，“狂戰(zhàn)士”眼睜睜地看著兩艘船被翻涌的水流掀翻。
船上的隊員落水了，他只感覺“血都涼透了”“心里邊就跟掏空了似的”。
在隊員日常參與的水域訓練中，這是非常危險的情形。“平時遇到再急的急流，我們穿著救援馬甲，戴著頭盔，人肯定沒事。但這種回旋浪，就像沸騰的滾水一樣，會不停地把人拍下去，被拍暈的話就完了?！?/p>
與王宏春、劉建民等隊友一起落水的“一休”只記得，當時洪水像一座黑山一樣把他卷了進去，被打下水后很長時間，他上不來氣，腦子里只想一件事，“怎么能浮起來”。
意識朦朧之際，他聽到“追夢人”的聲音：“看看還有誰沒上來？看看誰還沒有浮出水面？！”
“追夢人”是劉建民的代號，隊員們大多喊他“追哥”。他曾在企業(yè)擔任過消防員，掌握不少救援技術(shù)，盡管2021年才加入房山藍天救援隊，但因為專業(yè)水平高，很快成為水域救援組副組長。
劉建民生前在藍天救援隊任務(wù)途中。 受訪者供圖
在隊友“天狼星”的印象里，每次隊里搞水域訓練，劉建民都會不停地跟隊員們說，一定要注意安全。講完水域救援知識以后，他還要再講一遍安全事項。實操時，他站在岸邊指揮，誰把船開得太近、太遠，或者脫離他的視線，他都會拿對講機喊，“你船開回來，我就要看不見你了”。
劉建民辦事穩(wěn)妥，考慮問題又很全面，只要他做安全督導，隊員們心里就踏實。他會不厭其煩地檢查大家的裝備，像大哥照顧弟弟妹妹一樣?！翱茨愀×︸R甲的腿帶、腋下綁得緊不緊，幫你扣上”，有時還會多背一些裝備，哪怕增加自己的負重。
“天狼星”記得，有一年冬天，晚上9點多了，他跟“追哥”進山救援。山里剛下過雪，他們爬得很艱難。慢慢地，幾個隊員頭燈沒電了，劉建民就把備用的頭燈送給別人。那天，他途中崴了腳，一直忍著不吭聲。直到第二天凌晨4點半，救援隊才成功找到了被困人員。
“一休”則不停地感慨，即使在那一刻，一起翻進湍急的洪水中，劉建民也想著別人。
此時，另一名落水隊員“懂事兒”被漂下來的一棵大樹撞出了水面。憑著平時訓練的基礎(chǔ)，“一休”和“懂事兒”在下游河北鎮(zhèn)辛莊村的一個緩流處，成功自救上岸。這里地勢較高，救援隊把轉(zhuǎn)移出來的群眾托付給鎮(zhèn)政府的工作人員，開始徒步沿著河道尋找落水隊友。
“能走的地兒基本上全走遍了，很多路都已沖沒了。”公路上的泥沙能沒過膝蓋，“狂戰(zhàn)士”只能連走帶爬地一路找，當時，他沒想過自己的安全問題。
事后他也后怕：“沒準兒我前面塌方了，剛好石頭就砸著我了，或者水浪把這個鐵路路基沖倒，我也會掉進去?！?/p>
就這樣走了30多公里，身上的浮力馬甲早已吸滿了雨水，“狂戰(zhàn)士”和隊友體力逐漸透支，不得不停下休整。這時，他內(nèi)心真實的想法已經(jīng)變了：“又想找他們，又不想找著他們。”
在房山藍天救援隊，水域救援并不是隊員們喜歡的行動?！吧揭熬仍?，一找著人，確定安全，身體狀況很好，隊員們就歡聲笑語從山上往下走；一說去水域救援，大家都不怎么說話了，因為知道大概率是人沒了，生還幾率很小?！崩详爢T“好心情”說。
抵達下游的一座水務(wù)站時，“狂戰(zhàn)士”被一名工作人員告知：“看見跟你們穿一樣衣服的，沖下去了，但能看到那人還揮舞著手臂。”這一句話，讓“狂戰(zhàn)士”重拾一點希望，“至少有人親眼看見他揮手了”。
8月7日下午，居民在安置點排隊領(lǐng)飯。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鄭萍萍/攝
“一命換一命”
雨還在下。
7月31日晚，房山仍處在暴雨紅色預(yù)警中。房山藍天救援隊已經(jīng)失去所有裝備，但任務(wù)依然繁重。
陳海軍就地借來車和船，救援隊又開始轉(zhuǎn)移群眾。后來統(tǒng)計出的一組數(shù)字描述了他們的努力：本輪強降雨災(zāi)害搶險救援中，房山藍天救援隊出勤398人次，出勤車輛117車次，備勤人員132人，完成轉(zhuǎn)移1871人。
“特別怕天黑，尤其是沒有任務(wù)了之后，天黑隊里也沒人了，躺在床上就該胡思亂想了。白天忙著點，沒時間想那些事。”“狂戰(zhàn)士”說起王宏春和劉建民，紅了眼眶。
一個好消息是，另兩名落水隊員“長溝老孟”和“心向自由”也先后自救上岸。他們后來講起，被卷到洪水中央后，看見“一休”靠岸，卻根本游不過去?！伴L溝老孟”順流漂了20多公里，抓住青龍湖鎮(zhèn)口頭村大橋外的護欄，成功翻上了岸，村民叫來了救護車。他上岸后的場景曾被拍下視頻發(fā)到網(wǎng)絡(luò)中，引發(fā)不少人關(guān)注。
“心向自由”則抱著水中的浮木一路漂，遇到橋梁就做好自我保護姿勢，過去了再換一根抱。就這樣，隨著洪水水位的下降，他停在下游一處河心洲，體力透支，昏睡了四五個小時，隨后上岸。因為咬牙時間太久，半張臉都腫了。
沒有任務(wù)的隊員都出發(fā)尋找失聯(lián)的隊友。8月1日下午，王宏春的遺體在河道下游約23公里處被發(fā)現(xiàn)。但劉建民遲遲沒被找到。很多隊友睡不踏實，“一天沒找著他心里邊放不下，一直都在想，但其實比誰都明白，這個人肯定是沒了”。
8月3日上午，在河道下游50公里處，村干部看見水中浮有一藍色頭盔，寫著“藍天救援”，水中人面目不清，但穿著紅色馬甲、綠色雨衣。前來支援的湖南藍天救援隊派出兩艘船協(xié)助打撈。那是“追夢人”劉建民，隊友幫他清洗干凈，列隊送他上車。
在“天狼星”口中，每一個隊員或多或少都有心理準備?！拔覀冋f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活著比什么都強，沒有人做這個是為了去送死，但救援很可能意味著，這是一張單程票?！彼诒本┑罔F房山線工作，站里也緊急備勤，錯過了那晚救援隊的任務(wù)，“否則我一定會在‘追哥’身邊，和他一起?！?/p>
今年52歲的“好心情”參加藍天救援隊，得到了家人的支持。但有一晚，他準備出門執(zhí)行任務(wù)，剛大學畢業(yè)的兒子打開房間門，直勾勾地盯著他看?！拔艺f沒事，我會注意的?！?/p>
“好心情”給家里裝了部電臺，告訴家人，山上沒有手機信號，如果太擔心，可以把電臺打開，同頻收聽一下，也許能聽到隊伍在附近交流的聲音，知道他是安全的。
“最危險的就是山野救援，每次上山之前，好多隊員是帶著‘一命換一命’的想法來的。”“狂戰(zhàn)士”說，進山救援，往山里一鉆，一天一宿徒步30多公里是常事。他在救援隊駐地的柜子里放了一個登山包，裝著登山裝備、水、應(yīng)急的口糧，有任務(wù)，最多換雙登山鞋就能出發(fā)。“其實要按正常步道走，誰也丟不了，都覺得自個兒挺厲害的，走著走著就找不到路了?！?/p>
“23”夢想成為的英雄到底是誰
劉建民留在隊友記憶里的形象，總是笑呵呵的，愛開玩笑，遇到事情從來不起急。
半個月前，也是因為下雨，“天狼星”開車和劉建民一起去轉(zhuǎn)移群眾。劉建民坐在副駕駛室，接到同鄉(xiāng)電話，說他弟弟突發(fā)腦梗，摔倒了。
“他當時說現(xiàn)在在出任務(wù)，你幫忙給打120，等出完任務(wù)回來我再去看看。”
“天狼星”后來才得知，劉建民的弟弟有這個老毛病，經(jīng)常需要他回家照顧，但他從來不和別人提起自己的困難。
“能來藍天的人心眼兒都不壞。”隊友們這樣說。
很多隊員看到“23”“追夢人”犧牲的新聞，才知道他們的真名?！熬仍蚵犇敲炊喔陕铩！标惡＼娡嘎?，在隊里，大家互不知道姓名、背景，但他們各自的工作單位，都知道他們屬于“藍天”。
兒子已讀大學，劉建民平時老住在救援隊隊部，十天半個月才回一趟家，給愛人做頓好吃的。平時群里發(fā)布了任務(wù)，他總是參加接龍的第一個，去年他的出隊次數(shù)排名全隊前十。他給豐山古道修過路，參與過2021年河南特大暴雨救援，日常參加的水域救援和城市救援任務(wù)已經(jīng)難以計數(shù)。
8月7日，北京市門頭溝區(qū)的一處受災(zāi)居民安置點內(nèi)，人們晾曬的衣物。 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鄭萍萍/攝
城市救援多為找回走失的阿爾茨海默病患者，以及那些因為考得不好、鬧別扭離家出走的孩子。最多的時候，9天發(fā)生11起這樣的事件，憑借豐富的經(jīng)驗，劉建民往往能指出有效的尋找方向。
王宏春的女兒剛6歲，前幾年需要她照顧，她參與救援任務(wù)的次數(shù)有所減少，但隊里遇到重大任務(wù)需要人手時，她總是盡量抽出時間來參加。據(jù)統(tǒng)計，10年間，她參與各種應(yīng)急救援志愿服務(wù)136次。年初土耳其地震救援，她提交好幾次申請，隊里考慮到她家庭情況，沒同意。這一次，她和隊友說，“無論如何也要去”。
在隊員們看來，參與救援會“上癮”，他們總會講起“好心情”的故事。這名2015年入隊的老隊員，原是一名出租車司機。2016年的一天，“好心情”載著兩名乘客去機場，行駛到北京六里橋等紅燈，忽然看到群里說有任務(wù)，要去小清河救援。他把手機遞給乘客說，“我是藍天隊的，有任務(wù)，您能不能換一輛車，我上馬路邊給您截一輛去?！?/p>
乘客特別理解，不僅馬上下車，還表示“該付多少錢就付多少錢”，叮囑他“趕緊的，千萬注意安全?！?/p>
“好心情”沒要錢，“嚴格來說這是甩客，違反規(guī)定，怎么可能要錢？”
他平?！跋矚g做好事”，跑車時會給街邊的流浪漢買飯，遇到找不著家的小朋友，也免費送他們回家。加入藍天救援隊前，他的愛好是釣魚，車上坐一天，再釣一天魚，身體吃不消。跟著同村人爬了幾次山，愛上了這項運動，因為關(guān)注野外安全，接觸了“藍天”。
過去，參與救援后，他喜歡發(fā)個朋友圈秀一下。后來他認為：“你有什么本事去救人家？哪項任務(wù)是你自己完成的？大家伙合力，你充其量就是幫忙，人家迷路了，咱給找著路給他帶回來，不要把它看得多崇高?！?/p>
盡管如此，每當完成一次救援任務(wù)，看到被救者和其家屬的眼神，隊員們都會繼續(xù)“上癮”。在他們看來，初心就是為了幫助別人，大家也不圖什么回報。很多人不信，問：“不給錢，你還干得那么起勁？”
房山藍天救援隊要求隊員“干凈純粹做公益”，執(zhí)行任務(wù)不動老百姓的一支煙、一瓶水。隊長陳海軍和另一名隊員，與當?shù)嘏沙鏊I(lǐng)導相熟，接了對方遞來的一支煙，結(jié)果“當時只有兩個選擇，要么被開除出隊，要么給隊里交1000元罰款”。兩人都主動認罰，這件事得到多名隊員的證實。
王宏春、劉建民犧牲后，8月4日，房山藍天救援隊曾針對公眾給二人的捐款意愿發(fā)布告知，其中提到，根據(jù)“房山藍天”的紀律以及兩位隊員生前一貫不接受饋贈的表現(xiàn)，征求家屬意見后決定，不接受社會上的個人、單位、企業(yè)和基金會等的捐款、捐物等。
王宏春的丈夫楊宇專門手寫了一份聲明，表示拒絕接受捐款、捐物是他和愛人親屬共同的意愿，更多的是遵從王宏春的生前意愿。
王宏春丈夫楊宇親手寫下的拒絕捐款的聲明。受訪者供圖
“王宏春長期以來都以奉獻和付出為己任，希望更多的、更需要的人獲得幫助?！睏钣顚懙?，“感謝社會各界愛心人士對我愛人及其家庭的關(guān)愛，心意我們收下，物質(zhì)上的捐助希望更多給予因洪災(zāi)遭受極大損失的人們。我想這也是我愛人王宏春的愿望。再次感謝大家的厚愛！以上內(nèi)容由房山藍天救援隊代為公告。”
劉建民的妻子于女士也寫下這樣的話：“劉建民做的是公益，為老百姓服務(wù)，不收取任何回報，這是他的初心?！?/p>
“這次很多人要給我們捐款，有的直接提著現(xiàn)金到隊里來，如果收下，我們很快就能恢復(fù)元氣，但我們不能要?！痹陉惡＼娍磥?，這是用兩名犧牲隊員的生命換來的，“那我們成了什么？”事實上，房山藍天救援隊在此次強降雨搶險救援中損失幾乎全部裝備，此前還欠著駐地園區(qū)幾萬元電費。16人出任務(wù)，13人丟了手機，這幾天都在自費補卡、買新手機。加入藍天救援隊8年，“好心情”平均每年自己掏兩千多元，給車加油、給損壞的裝備換新。他節(jié)儉，每雙登山鞋都穿到鞋底磨光，但也買了五六雙新鞋。
與王宏春相熟的隊員“浮萍”回憶，“23”犧牲后，她的丈夫楊宇曾說：“她想當英雄，我們家屬要幫她完成當英雄的夢想。錢困難，我們自己想辦法?！?/p>
“23”心目中的那個“英雄”到底是誰？
“浮萍”聽過一種說法，她說宏春的代號是“23”，因為她23歲那年，參軍入伍的夢想落空了，這個數(shù)字，成了一個遺憾。在藍天救援隊，她可以沒有名字，但不能沒有這個“代號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