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海戀 》
許多朋友聽說我曾到大連去歇夏，湛江去過冬，日本和阿聯(lián)去開會(huì)，都寫信來說：“你又到了你所熱愛的大海旁邊了，看到了童年耳鬢廝磨的游伴，不定又寫了多少東西呢……”
朋友們的期望，一部分是實(shí)現(xiàn)了，但是大部分沒有實(shí)現(xiàn)。我似乎覺得，不論是日本海，地中海……甚至于大連灣，廣州灣，都不像我童年的那片“?！保缥乙簧凶詈玫呐笥?，不一定是我童年耳鬢廝磨的游伴一樣。
我的童年的游伴，在許多方面都不如我長大以后所結(jié)交的朋友，但是我對童年的游伴，卻是異樣地熟識(shí)，異樣地親昵。
她們的姓名、聲音、笑貌、甚至于鬢邊的一綹短發(fā)，眉邊的一顆紅痣，幾十年過去了，還是歷歷在目！越來越健忘的我，常常因?yàn)楹兔媸斓娜撕颜泻袅税胩爝€記不起姓名，而暗暗地感到慚愧。
因此，對于涌到我眼前的一幅一幅童年時(shí)代的、鏡子般清澈明朗的圖畫，總是感到驚異，同時(shí)也感到深刻的喜悅和悵惘雜糅的情緒——這情緒，像一根溫柔的針刺，刺透了我的纖弱嫩軟的心！
談到海——自從我離開童年的海邊以后，這幾十年之中，我不知道親近過多少雄偉奇麗的海邊，觀賞過多少璀璨明媚的海景。
如果我的腦子里有一座記憶之宮的話，那么這座殿宇的墻壁上，不知道掛有多少幅大大小小意態(tài)不同、神韻不同的海景的圖畫。但是，最樸素、最闊大、最驚心動(dòng)魄的，是正殿北墻上的那一幅大畫！
這幅大畫上，右邊是一座屏幛似的連綿不斷的南山，左邊是一帶圍抱過來的丘陵，土坡上是一層一層的麥地，前面是平坦無際的淡黃的沙灘。在沙灘與我之間，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齊的農(nóng)舍，親熱地偎倚成一個(gè)小小的村落。
在廣闊的沙灘前面，就是那片大海！這大海橫亙南北，布滿東方的天邊，天邊有幾筆淡墨畫成的海島，那就是芝罘島，島上有一座燈塔。
畫上的構(gòu)圖，如此而已。 但是這幅海的圖畫，是在我童年，腦子還是一張純素的白紙的時(shí)候，清澈而敏強(qiáng)的記憶力，給我日日夜夜、一筆一筆用銅鉤鐵劃畫了上去的，深刻到永不磨滅。
我的這片海，是在祖國的北方，附近沒有秀麗的山林，高懸的泉瀑。冬來秋去，大地上一片枯黃，海水也是灰藍(lán)灰藍(lán)的，顯得十分蕭瑟。春天來了，青草給高大的南山披上新裝，遠(yuǎn)遠(yuǎn)的村舍頂上，偶然露出一兩樹桃花。
海水映到春天的光明，慢慢地也蕩漾出翠綠的波浪…… 這是我童年活動(dòng)的舞臺(tái)上，從不更換的布景。我是這個(gè)闊大舞臺(tái)上的“獨(dú)腳”，有時(shí)在徘徊獨(dú)白，有時(shí)在抱膝沉思。
我張著驚奇探討的眼睛，注視著一切。在清晨，我看見金盆似的朝日，從深黑色、淺灰色、魚肚白色的云層里，忽然涌了上來；這時(shí)，太空轟鳴，濃金潑滿了海面，染透了諸天。
漸漸地，聲音平靜下去了，天邊漾出一縷淡淡的白煙，看見桅頂了，看見船身了，又是哪里的?？?，來拜訪我們北山下小小的城市了。
在黃昏，我看見銀盤似的月亮，顫巍巍地捧出了水平，海面變成一道道一層層的，由濃墨而銀灰，漸漸地漾成閃爍光明的一片。淡墨色的漁帆，一翅連著一翅，慢慢地移了過去，船尾上閃著桔紅色的燈光。
我知道在這淡淡的白煙里，桔紅色的燈光中，都有許多人——從大人的嘴里，從書本、像《一千零一夜》里出來的、我所熟識(shí)的人，他們在忙碌地做工，喧笑著談話。
我看不見他們，但是我在幻想里一刻不停地替他們做工，替他們說話：他們嚓嚓地用椰子殼洗著甲板，嘩嘩地撒著沉重的漁網(wǎng)；他們把很大的“頂針”套在手掌上，用力地縫一塊很厚的帆布，他們把粗壯的手指放在嘴里吮著，然后舉到頭邊，來測定海風(fēng)的方向。
他們的談話又緊張又熱鬧，他們談著天后宮前的社戲，玉皇頂上的梨花，他們談著幾天前的暴風(fēng)雨……這時(shí)我的心就狂跳起來了，我的嘴里模擬著悍勇的呼號(hào)，兩手緊握得出了熱汗，身子緊張得從沙灘上站了起來……
我回憶中的景色：風(fēng)晨，月夕，雪地，星空，像萬花筒一般，瞬息千變；和這些景色相配合的我的幻想活動(dòng)，也像一出出不同的戲劇，日夜不停地在上演著。但是每一出戲都是在同一的，以高山大海為背景的舞臺(tái)上演出的。
這個(gè)舞臺(tái)，絕頂靜寂，無邊遼闊，我既是演員，又是劇作者。我雖然單身獨(dú)自，我卻感到無限的歡暢與自由。 這些往事，再說下去，是永遠(yuǎn)說不完的，而且我所要說的并不是這些。
我是說，每一個(gè)人都有他自己的童年往事，快樂也好，辛酸也好，對于他都是心動(dòng)神移的最深刻的記憶。我恰巧是從小親近了海，愛戀了海，而別的人就親近愛戀了別的景物，他們說起來寫起來也不免會(huì)“一往情深”的。
其實(shí)，具體來說，愛海也罷，愛別的東西也罷，都愛的是我們自己的土地，我們自己的人民！
就說愛海，我們愛的決不是任何一片四望無邊的海。每一處海邊，都有她自己的沙灘，自己的巖石，自己的樹木，自己的村莊，來構(gòu)成她自己獨(dú)特的、使人愛戀的“性格”。
她的沙灘和巖石，確定了地理的范圍，她的樹木和村莊，標(biāo)志著人民的勞動(dòng)。她的性格里面，有和我們血肉相連的歷史文化、習(xí)慣風(fēng)俗。她是屬于我們的，我們是屬于她的，她孕育了我們，培養(yǎng)了我們；
我們依戀她，保衛(wèi)她，我們愿她幸福繁榮，我們決不忍受人家對她的欺凌侵略。
就是這種強(qiáng)烈沉摯的感情，鼓舞了我們寫出多少美麗雄壯的詩文，做出多少空前偉大的事業(yè)，這些例子，古今中外，還用得著列舉嗎？
還有，我愛了童年的“?！保欠窬筒粣鄞筮B灣和廣州灣了呢？決不是的。我長大了，海也擴(kuò)大了，她們也還是我們自己的海！
至于日本海和地中?！?dāng)我見到參加反對美軍基地運(yùn)動(dòng)的日本內(nèi)灘的兒童、參加反抗英法侵略戰(zhàn)爭的阿聯(lián)塞得港的兒童的時(shí)候，我拉著他們溫?zé)岬男∈郑麄儽澈笪邓{(lán)的大海，童年的海戀，怒潮似地涌上心頭。
多么可愛的日本和阿聯(lián)的兒童，多么可愛的日本海和地中海呵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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